杨时诗话 宋 杨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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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时(1053-1135年),字中立,世称龟山先生,南剑将乐(今属福建)人,熙宁九年(1076年)中进士第。调官不赴,学于二程,杜门十年。后知浏阳、余杭、萧山。高宗时官至龙图阁直学士,卒谥文靖。杨时潜心经史,以讲学为业,时人称为“程学正宗”,朱熹、张栻皆出其门下。著有《龟山集》及《二程粹言》等。《宋史》、《宋史新编》、《皇朝道学名臣言行外录》,《伊雒渊源录》等均有传。清人沈涵有《杨龟山年谱》。
杨时论诗,强调儒家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,谓“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,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,温柔敦厚尤不可无”。认为诗只有不涉“暴慢邪僻之气”,使闻者“无怒”,方为“有补”。他反对以诗批评朝政,议论是非,对于“言必中当世之过”的苏轼,谓其“只是讥诮朝廷,殊无温柔敦厚之气,哉得而罪之”。与江西诸人对苏诗的责难是一致的,黄庭坚谓苏诗“短处在好骂”,陈师道谓苏诗“多怨判”,皆为杨时之说所自出。他还信从道家一贯的崇德轻文主张。
在诗的表现方法上,杨时要求诗“收敛”,反对冗长。在诗歌的风格上,主张“冲淡深粹”“出于自然”,反对着力雕琢,认为“学诗不在语言文字,当想其气味”。他所说的“气”或“气味”,是指涵咏在诗歌语言形象中的情态,它是作者主观道德修养在诗中之显现。“重在体会”,而“不在推寻文义”,强调“今观是诗之言,则必是先观是诗之情”,反对“以文害辞”,“分析字之偏旁以取义理”。他的所谓“气”、“气味”、“义理”,皆未离开道学家的心性道德之说。
哈哈儿据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《宋诗话全编·杨时诗话》录校制作,对原书点校录入错误,参阅其它版本进行了校正。
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,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,如子瞻诗多于讥玩,殊无恻怛爱君之意;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,惟是争气而已,何以事君?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哀僻之气不设于身体。(《龟山集》卷一○《语录》)
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,冲淡深粹出于自然,若曾用力学,然后知渊明诗非著力之所能成。(同上)
《狼跋》之诗曰:“公孙硕肤,赤舃几几。”周公之遇谤,何其安闲而不迫也?学诗不在语言文字,当想其气味,则诗之意得矣。(同上)
作诗不知《风》、《雅》之意,不可以作诗。尚谲谏,唯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;若谏而涉于毁谤,闻者怒之,何补之有?观苏东坡诗,只是讥诮朝廷,殊无温柔敦厚之气,以此人故得而罪之。若是伯淳诗,则闻之者自然感动矣,因举伯淳《和温公诸人禊饮诗》云:“未须愁日暮,天际乍轻阴。”又《泛舟诗》云:“只恐风花一片飞。”何其温厚也。(同上)
《考槃》之诗言:“永矢弗过。”说者曰“誓不过君之朝”,非也。矢,陈也。亦曰永言其不得过耳。昔者有以是问常夷甫之子立,立对曰:“古之人盖有视其君如寇仇者,此尤害理。何则?孟子所谓“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寇仇”,以为君言之也。为君言则施报之道,此固有之。若君子之自处,岂处其薄乎?孟子曰:“王庶几改之,予日望之。”君子之心盖如此。《考槃》之诗,虽其时君使贤者退而穷处为可罪,夫苟一日有悔过迁善之心,复以用我,我必复立其朝,何终不过之有!大抵今之说诗者多以文害辞。非徒以文害辞也,又有甚者,分析字之偏旁以取义理,如此岂复有诗?孟子引“天生蒸民,有物有则。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”曰:“故有物必有则,民之秉彝也,故好是懿德。”其释诗也,于其本文加四字而已,而语自分明矣。今之说诗者殊不知此。(同上)
问《墙有茨》之诗,若以为劝诫,似不必存。曰:著此者,欲如此恶不可为耳。所以不可为,以行无隐而不彰,虽幽暗深僻之中,人亦可以知其详也。人之为恶,多以人莫之知而密为之,然终不能掩密。为之者,其初心也,至于不能掩盖,已无如之何耳,岂其所欲哉?此君子所以戒慎乎?其所不睹恐惧乎?其所不闻也。(同上卷一《京师所闻<丙戌四月至六月>》)
“九月,丁卯,子同生。”曰:子同者,正名,其为桓公之子也。《猗嗟》之诗序曰:“人以为齐侯之子。”其诗曰“展我甥兮”,则明庄公非齐侯之子矣。以经考之,庄公之生,桓公之六年也,至十八年始书“夫人姜氏遂如齐”,而《左传》载申繻之谏与桓公适齐之事,则前此文姜盖未尝如齐也。未尝如齐,而人以庄公为齐侯之子,《春秋》安得而不辨乎?此《春秋》所以另嫌明微也。(同上)
闵二年,书“郑弃其师”。观《清人》之诗序可见矣。文公恶高克,使之将兵御狄,久而不召,遂使众散而归。岂非弃其师乎,盖恶其人而使之,将兵之外之兵何罪?故止罪郑。齐桓公攘戎狄而封卫,未尝请命于天子而专封之也,故《春秋》书“楚丘”而不言其封卫,盖无取也。然则《木瓜》美桓公,孔子何以取之?曰:《木瓜》之诗,卫人之诗也。卫为狄所灭,桓公救而封之,其恩岂可忘也,欲厚报之,不亦宜乎。在卫人之义,不得不以为美其取之也,以卫人之义而已。若《春秋》褒贬,示天下之公,故无取。(同上)
问:文姜与齐侯淫,诗人以不能防,闲其母刺庄公,庄公固当深罪乎?曰:固可罪也。观《载驱》之诗,言“鲁道有荡”,则鲁之君臣荡,然无以禁止也。夫君夫人之出入,其威仪物数甚备,其曰“齐子发夕”,又何其易乎礼。妇人幼从父兄,嫁从夫,夫死从子,既曰从子,子乃不能防,闲之恣其淫乱,于谁责而可乎?许穆夫人思归,唁其兄,而义不得其赋。《载驰》之诗曰“大夫君子。无我有尤”,是虽欲归,不可得也。曰《凯风》何以美孝子?曰不能安其室,是求嫁也,嫁犹以正,非如姜氏之淫于齐也。又此诗之所取,特美其负罪引慝而已。若叔于田之诗序,所谓“不胜其母,以害其弟,其刺之盖与《猗嗟》之刺庄公同义。”(同上卷一一《余杭所闻<丁亥三月>》)
问:或谓“荆公晚年诗,多有讥诮神庙处,若下注脚,尽做得谤讪宗庙,他日亦拈得出?”曰:“君子作事,只是循一个道理,不成荆公之徒,笺注人诗文,陷入以谤讪宗庙之罪,吾辈也便学他?”昔王文正公在中书,寇莱公在密院,中书偶倒用了印,莱公欲勾吏人行遣;他日密院亦倒用了印,中书吏人呈覆,亦欲行遣。文正问吏人:“汝等且道密院当初行遣倒印者是否?”曰:“不是。”文正曰:“既曰不是,不可学他不是。”更不问。如今日所罪谤讪宗庙、毁谤朝政者,自是不是。先王之时,惟恐不闻其过,故许人规谏,至于舜求言乃立谤木,是真欲人之谤己也。《书》曰:“小人怨汝詈汝,则皇自敬德。”盖圣人之于天下,常惧夫在己者有所未至,故虽小人怨詈,亦使人主自反。《诗三百篇》经圣人删过,皆可以为后王法。今其所言讥诮时君者几半,不知当时遭谤讪之罪者几人。夫禁止谤讪,自出于后世无道之君,不是美事,何足为法?若祖宗功德,自有天下后世公议在,岂容己有所抑扬。名之曰幽厉,虽孝子慈孙,百世不能改。夫为人子孙,岂不欲圣贤其祖考,但公议以恶名归之,则虽欲改之不能得也。其曰名之曰幽厉,当时谁实名之兹,岂独其子孙之不孝乎?如此在人主前开谏,乃是正理。今之君子但见人言继述,亦言继述;见人罪谤讪,亦欲求人谤讪之迹。罪之如此,只是相把持,正理安在?如元祐臣僚章疏论事,今乃以为谤讪,此理尤非。使君子得志,须当理会令分明。今反谓他们亦尝谤讪,不唯效尤,兼是使元祐贤人君子愈出脱不得,济甚事!(同上卷一二《余杭所闻》)
仲素问:诗如何看?曰:诗极难卒说。太抵须要人体会,不在推寻文义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者,情之所发也。今观是诗之言,则必先观是诗之情如何;不知其情,则虽精穷文义,谓之不知诗可也。子夏问:“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!’何谓也?”子曰:“绘事后素。”曰:“礼后乎?”孔子以为可以言诗。如此全要体会。何谓“体会”?且如《关雌》之诗,诗人以兴后妃之德,盖如此也。须当想象雎鸠为何物,知雎鸠为挚而有别之禽;则又想象“关关”为何声,知“关关”之声为和而适;则又想象“在河之洲”是何所在?知“河之洲”为幽闲远人之地,则知如是之禽,其鸣声如是,而又居幽闲远人之地,则后妃之德可以意晓矣。是之谓“体会”。惟体会得,故看诗有味,至于有味,则诗之用在我矣。(同上)
《君子阳阳》之诗序以谓“闵居”,盖言君子至于“相招为禄,仕全身远”,害于周,不足刺也,可闵而已。夫贤人才士苟以得禄养父母、活妻孥,为事而无致君行道之心,谁与为治,此所以乱益乱也,尚足刺乎?(同上卷一三《余杭所闻》)
问:正叔云《诗》非圣人所作,当时所取只以其止于礼义,至如比其君狡童、硕鼠则已甚,其说如何?曰:此理旧疑,来因学《春秋》遂知其意,《春秋》书突之奔及其归皆曰“郑伯突”,其书忽止曰“郑忽”,盖不以“忽”为君故也,不以为君,故诗人目之为狡童。观《褰裳》之诗云:“狂童恣行,国人思大国之正已”,其诗曰:“子惠思我,褰裳涉溱。”言人心已离,若大国见正,国人必从之矣。人之视忽如此,尚谁以为君?若犹以为君,则比之狡童诚不可矣。《硕鼠》如何?曰:魏之重敛至使人欲适彼乐国,则人心之离亦可见矣。又云:人心合而从之,则为君离而去之,则为独夫。(同上)
恶诗非敢自附于贤者之作,厚意不可虚辱,故勉强继之,重蒙称与过当,徒用增愧。先生有德齿之称也,宜施于前辈,如某之不肖,徒有犬马之齿耳,辄以见称何也?恐闻者以为失言,使老拙者重为世所讪笑继此,幸削去,至恳!(同上卷一九《答陈莹中》)
娄川居士谢君一日走仆致书踵吾门,以其所著咏史诗二编属予为序。予闻谢君积十年之勤,穷探博取而成此诗,其用力多矣。夫自溷于闾阎阡陌之中,与编户齐民为伍,乃独超然远览,究知前世兴衰治乱,贤人哲士之终始,与世之老师宿儒并驱争先,岂易得哉?故予喜其为人而乐为之道也。其诗词尤丽可观,与夫是非褒贬,览者当自有得也。(同上卷二五《谢君咏史诗序》)
皇祐二年,光禄卿赠太尉王公谢事南归,在庭大夫设祖道供帐都门外,车数百辆,自祁公而下六十有六人,各赋诗以纪其行。是行也蝉蜕嚣尘之中,而高蹈物表,与世之酣豢利禄而不知止者相去远矣。昔二疏辞位而去,都门供帐之盛则有之,至若公卿大夫播之声诗,垂耀无穷,盖未之有也!则公之归,荣于二疏有光矣。然余窃怪庆历、皇祐间,君臣一心收揽豪杰,如建厦然,大而为栋梁,细而为欂栌扂楔,无不尽其材者。究观六十有六人,登金门、上玉堂、进居宰辅者,殆不可胜数。公以清名重德为时望所属,而位止列卿,高才远识,独不究其用。士论所以重惜之也。昔公之子通奉公尝编集诸公送士诗为上下二卷,欲镂板以传,未及而没。今其孙大夫始克成先志,不远数千里,以书属予为序。夫成德之后,苟非子孙,世有人焉,而能显扬无穷之闻者,未之有也。余以晚学后进,虽不登公之门与闻謦欬之余音,然得诸公之诗玩味之,亦足想见其风度矣。昔韩退之以文名擅天下,犹以词列三王之次为荣耀。余何人哉,乃获载名诸公之间,故承命不辞,勉为之书。(同上二五《王卿送行诗序》)
横渠之学,其源出于程氏,而关中诸生尊其书欲自为一家,故余录此简以示学者,使知横渠虽细,务必资于二程,则其他故可知已。《人贵有精神》诗,康节作并书。康节诗云“大笔快意”。余在洛中,得其遗稿读之,皆大字,与此诗类,信乎其以“大笔快意”也。明道亦尝和此诗,云“客求墨妙多携卷”。盖康节以书自喜,而士大夫多藏之,以为胜其字画,端丽劲正,亦可观德也。横渠先生字子厚,横渠人;康节讳雍,字尧夫,康节乃朝廷追赠先生号也。大观元年八月己卯余杭斋书。(同上卷二六《跋横渠先生书及康节先生〈人贵有精神诗〉》)
贺仙翁诗云:“有客来相问,如何是治生,但存方寸地,留与子孙耕。”贺仙翁示人以治生之说,旨哉有味其言也,岂徒可以遗子孙乎?至人所以养生尽年,亦在方寸之地自耕而已。不知出此,虽岩居水饮,尽为寿之术,必有虎食其外也,其人不可得而见。读其诗,观其字画,亦足想见其人矣。(同上卷二六《跋贺仙翁亲笔诗》)
元丰末年,予始筮仕,与方回俱在彭城,为同僚友。自彭城一别,声迹不想闻,盖三十余矣。政和甲子秋八月,予还自京师,过平江,谒方回,披腹道旧,相视惘然如作梦耳。方回之诗,予见之旧矣。复出《鉴湖集》示予,其托物引类,辞义清远,不见雕绘之迹,浑然天成,殆非前日诗也。方回自少有奇才,若仪秦之辩,良平之画,皆其胸中餍饫者,意谓其功名可必也。世变屡更,流落州郡不少振,岂诗真能穷人耶?然方回诗益工,名日益高,足以传不朽矣,与世之酣豢富贵与草木同腐者岂可同日议哉!以此易彼,亦可自释也。是年冬十有一月癸末,自余杭徙居毗陵道过吴江舟中书。(同上卷二六《跋贺方回〈鉴湖集〉》)
余昔过山阳,尝见一先生,侍坐终日,得所未闻多矣,迨今三十余年,追念不能忘也。绍兴二年,其子安道尉吾邑,一日踵吾门,出诸公与先生往还诗书示余,求言以刻诸石。余谓先生之节义如大圭不琢而其美自见,非雕绘所能增饰也。然诸公皆一睦名世之士,其言足以信,今传后而歆慕如此,镂之金石,使百世而下见之,必有闻而兴起者,亦非小补也。(同上卷《跋诸公与徐仲车诗册》)
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。盖人之于亲四世而缌服,穷六世而亲属竭,服穷则遗泽浸微矣,故五世而斩,此古今之常理也。舍人邹公于其子筮仕之初,以诗赆行,其丁宁训饬,不以宠禄为荣,而以阴骘苍生为念,则其垂裕之意岂浅哉,积之于道卿缌服已穷矣。今其元孙出其诗示余,余得而伏读,观公所以训迪其子孙与道卿,所以奉承之志,则邹氏之流泽岂常理之足云,虽亘百世而益光矣。(同上《跋邹公送子诗》)
公按:指李子约。晚尤深佛学。前数月尚无恙,居静室,燕坐终日,对家人未尝辄语,屏绝情累,若豫有知者,间惟焚香诵佛书而已。家人私窃怪之,莫敢问。手书寒山诗一首,意若示诸子者,大抵以攻人之恶、伐己之善为戒。疾革犹怡怡自若,卒无一言及后事。公于死生之际安之若此,则其素所善可知矣。(同上卷三一《李子约墓志铭》)